第十八章 夢魘

    午間的天空被烏云所籠罩，暗淡的光線令林中的一切景象都變得灰暗無比。這里是哈羅德山林地的南端，再向南走就會有一座高高的山峰堵住去路。那座山峰是泰隆山脈的北望峰，而泰隆山脈一直以來都是精靈的圣山，如果其他種族接近山麓附近的林地，不巧碰到精靈的神射手部隊“巡林客”，下場多半會是被她們就地射殺。

    威爾一行八人沿著一條干涸的河道向西面行進著。自從與那些被黑暗法術(shù)控制的野豬人交戰(zhàn)后，他們就一直在忙于趕路，連續(xù)兩天都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根據(jù)地圖上提供的信息，威爾選擇了一條先向南后向西的路線?，F(xiàn)在他們所處的位置是森林中的一片丘陵地，地形起伏錯落，高低的落差卻不是很大。這里距離野豬人的活動區(qū)域較遠，一路上幾人看到了不少危險的野獸：霜鬃大山貓、血齒猛犸，甚至還有怒巖魔暴龍。說起來，北地野獸的塊頭可著實不小，好在八個全副武裝的人類對于它們來說也是不愿去招惹的對象，于是這些野獸只是站在遠處警惕地觀望著這些過路人。

    這條低陷的干涸河道向西蜿蜒，左右兩邊是隆起的上坡。若是有一支武裝小隊埋伏在兩邊的上坡處對威爾幾人發(fā)動突襲，會打得他們措手不及。但是這兒距離精靈們守護的林地還有幾蘇里遠，大型傭兵團也不會大老遠跑到這兒來，也只有那些喜歡進行危險狩獵的血骨獵人才會結(jié)伴出現(xiàn)在這種荒林里，而這些熱愛冒險的獵人們是絕對不會去主動攻擊其他人的。一路沿著相對平坦的河道走，可以為大家節(jié)省不少體力，隊伍里并不是每個人都擁有優(yōu)異的體質(zhì)。

    踩在河道中那層層疊疊的枯黃樹葉上，仍可以感覺到被埋在下面的那些成堆的卵石。雷歐故意放慢自己的腳步，好落在隊伍的后面。米蘭達已經(jīng)有些體力不支了，或許她從未有過徒步跋涉這么長時間的經(jīng)歷。雖然作為神官她可以施展法術(shù)來為自己補充體力，可不夠充分的睡眠使她無法有效地恢復(fù)精神力，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辦法進行施法了。

    “你還好么？我覺得你應(yīng)該停下來休息一下?！崩讱W靠近米蘭達的身邊，對她說道。

    米蘭達看了看前面不遠處的莉迪亞，這個女法師也同樣不太擅長徒步跋涉。她也一樣有著可以減輕體力消耗的法術(shù)--比如說那種能夠使身體的重量變輕的法術(shù)--但精神力同樣因為睡眠不足的問題而顯得捉襟見肘。這位女法師喘息，依然一言不發(fā)地跟著前面的人。

    對著雷歐搖了搖頭，米蘭達有些疲憊地輕聲回答：“沒關(guān)系的，我還可以繼續(xù)走下去……”

    雷歐沒有繼續(xù)勸解，他微微垂下頭，語氣里滿是歉疚：“這一切都是為了幫助我洗脫罪名，你……你沒有必要陪著我受這份罪……”

    “跟你沒關(guān)系，是我自己堅持要跟著你的……”米蘭達露出溫柔的笑容，“我相信你一定能夠還給那些死去的騎士們一個公道的。”

    “莉迪亞小姐真是位令人敬佩的女性，一旦認(rèn)定事情的正確性，就會毫不猶豫地去做?！泵滋m達又看向了走在前面的女法師，神情有些悵然地繼續(xù)對雷歐說道：“我也想像她那樣勇敢地作出自己的選擇，哪怕只有這一次……”

    雷歐抬起頭看向隊伍的最前方，威爾依舊沒有放慢自己的腳步，像轉(zhuǎn)動的水車一樣永遠不知道什么叫做停歇。與野豬人交戰(zhàn)后，這個亞隆人武士除了下達命令之外就沒再說過任何話，而到現(xiàn)在為止也沒有人對此表現(xiàn)出不滿，也許所有人都因疲勞而變得麻木了。為了避開那些受控的野豬人，隊伍選擇繞道而行，時間變得非常緊張。在無月之夜來臨之前他們還沒進入廢墟的話，那么這次行動就會失敗。

    整個隊伍里也許就只有佩拉的精神狀態(tài)比較好。這個粗枝大葉的矮人姑娘可以在很短的休息時間里以最快的速度入睡，只有敲打金屬的聲音才能讓她醒轉(zhuǎn)過來。威爾從來沒讓隊里的女性守過夜，雅米拉卻自發(fā)要求在隊友休息的時候每隔一段時間在營地外圍進行巡邏。

    雷歐看著這些勉強支撐的隊友，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些什么。再這樣下去的話，大家在到達廢墟之前就會精疲力盡的。這個隊伍里，最該停下來的不是別人，而是走在最前面的威爾。雷歐逐漸察覺到了這個家伙可怕的一面，他的身上似乎有著某種力量在驅(qū)使著他，讓他根本停不下來，這很危險，尤其是當(dāng)這種力量開始影響周圍的人！

    “我得去前面和威爾談?wù)劇?br />
    雷歐對米蘭達說，他加快自己的步伐追上走在最前面的威爾。

    沿著河道的走向前進完全成為了下意識的動作，威爾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來。現(xiàn)在他的隊伍所處的位置在地圖上根本沒有明確的信息，在這片林子里到底會遇上什么麻煩沒有人清楚。如果再加快一些速度的話，或許今夜就可以看到一處峭壁。那附近都是鷹身女妖的領(lǐng)地，不會有太過危險的野獸存在，而鷹身女妖也不會在夜間行動。

    威爾是隊伍里睡眠最少的人，他抵抗疲勞的能力同樣也是隊伍里最強的，這主要歸功于他內(nèi)心中那只陰暗的夢魘。每每夜幕降臨，它就會折磨威爾，令他無法安然入睡，長期以來威爾都是靠著酒精麻醉自己來獲得最低限度的睡眠。然而改變路線進入這片林地之后，威爾就再也沒喝過一滴酒，為了能夠更好地在隊友休息的時候保持警惕。但與此同時，他連最低限度的睡眠也無從保證了。

    困倦如同一只伸進頭腦中的手，不停地抓起腦海中的泥沙，令它變得渾濁混沌，不知不覺間使人的意識渙散起來。直到身后有人叫出他的名字，威爾才猛地回過神來，轉(zhuǎn)過頭看向走在身邊的那個人。

    “什么事？”威爾面無表情地問道。

    “我們得停下來休息！”雷歐皺起眉頭一臉嚴(yán)肅地說。

    “不行，看到那處峭壁前我們不能停下來?！蓖柟麛嗟鼐芙^。

    “你必須停下來，就現(xiàn)在！”雷歐抓住了威爾的肩膀，“大家都已經(jīng)很累了，再走下去的話就會有人暈倒的?！?br />
    威爾聞言停了下來，他轉(zhuǎn)過身，看到自己的隊員們確實都很疲憊，于是改口：“再行進一小時，然后找個地方扎營休息……”

    正自顧自地繼續(xù)向前走，一根箭矢射在身前的地面上。威爾抬起頭，看見雅米拉站在河道右側(cè)的坡地上舉著她的弓。

    “你要干嘛？”威爾大聲問道。

    “阻止你碾碎自己的身體?！毖琶桌畔鹿?，舉起另一只手指向威爾身前被落葉覆蓋住的地面，“仔細(xì)看看那里有什么吧……”

    艾達也跑到威爾的身邊，對前面的地面用雙手比劃著什么。于是威爾瞇起眼睛仔細(xì)盯著眼前的地面，果然看出了一些端倪。覆蓋在地面上的那層枯葉，有一部分微微向上隆起，正好形成一圈規(guī)整的圓環(huán)。圓環(huán)直徑足有十三諾尺，這看上去像是……一個大號的捕獸陷阱！

    “四十四號鯊齒夾，說明這里曾有血骨獵人活動的跡象?！眲P文靠過來為威爾翻譯艾達的手語，“這東西看上去有年頭了，那些血骨獵人把這東西丟在這里，不是收獲頗豐就是損失慘重……”

    “四十四號鯊齒夾？”佩拉聽到這個詞便眼睛發(fā)亮地湊了上來，“沒想到在這種地方居然能看到這玩意，艾達的推斷很合理。”

    “我對陷阱不太懂，這個捕獸夾怎么會做得這么大？要把它運到這里相當(dāng)困難吧？就算是用盾冠牛龍拉著車，這里起伏的地勢也是不允許的，那些血骨獵人是怎么辦到的？我從未聽說過那個瘋子組織會收法師作為獵人成員啊……”威爾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瘋狂的組織，血骨獵人絕對算得上其中之一。他們的成員來自不同的種族，卻都對狩獵之神尼琪塔有著信仰崇拜。用他們的話來說，將獵物的血與骨奉獻給狩獵神，是他們唯一能回報這份信仰的方式。他們不斷向危險的野獸發(fā)出挑戰(zhàn)，所以在那些無主荒野，你經(jīng)?？梢钥吹竭@些瘋子做出愚蠢魯莽的狩獵行為。除了強壯或是擁有魔法以及斗氣力量的危險野獸，他們還會向畸龍甚至是觸龍發(fā)動突襲。一些尖酸刻薄的人認(rèn)為：若不是衛(wèi)龍在當(dāng)前的文明世界上擁有極大的影響力，或許也會成為血骨獵人的狩獵目標(biāo)。

    “這種捕獸夾是一種復(fù)合式器械?！弊鳛榘斯そ车呐謇谏婕暗狡餍捣矫娴闹R還是非常精通的，“它現(xiàn)在是鋪展開的狀態(tài)，是由很多分拆開的零件組裝上去的。也就是說，血骨獵人們會將零件分開攜帶。這種捕獸夾在他們進行一次狩獵行動的時候只會攜帶一個，一旦鋪展開就需要下很大一番力氣來進行拆解。艾達說那些血骨獵人不是損失慘重就是收獲頗豐，這很有道理：如果在進行狩獵的時候隊伍里損失了很多人，他們當(dāng)然會拋下捕獸陷阱不管；如果這些血骨獵人的戰(zhàn)果很豐厚，他們也沒理由會把鯊齒夾重新拆卸下來占負(fù)重的?！?br />
    雷歐借機規(guī)勸威爾：“不只是我們其他人，威爾，你自己也已經(jīng)很累了。如果是平時的你，不可能不會察覺到這種簡單的陷阱的?！?br />
    “你太高看我了，我在陷阱這方面根本就不擅長……”

    “雷歐說的沒錯，這種陷阱是用來對付那些大型野獸的。”佩拉實話實說，“越大的陷阱就越明顯，所以只要注意力足夠集中的話，很容易就能察覺到它。這里的野獸塊頭都不小，所以才會用到四十四號尺寸的捕獸夾。我想那些血骨獵人是想把被激怒的猛犸或者魔暴龍這種大型獵物引到這個陷阱上面。這種捕獸夾雖說是需要足夠的重量才能觸發(fā)，但以你這一身鐵皮再加上身上那只的大背包的重量，很難說你可以安然無恙地走過這個陷阱?！?br />
    “這個陷阱已經(jīng)在這里很長時間了，說明附近或許沒有什么危險的野獸活動，這里是讓隊伍停下來休息的理想地點?！崩讱W見縫插針。

    “我不知道時間是否來得及，凱文……”威爾將視線移向凱文。

    “威爾，雷歐說的沒錯，你的確需要休息?！眲P文說道，“如果你再繼續(xù)這樣下去的話，即使及時到達廢墟，大家也沒辦法戰(zhàn)斗了。你現(xiàn)在最需要的就是停下來，好好喝些酒，然后睡上一覺?！?br />
    …………

    血紅色的大地，血紅色的天空，血紅色的世界。

    威爾拼命地奔跑著，沒有目標(biāo)，沒有方向，僅有逃離的念頭。

    腳下是混著血漿的泥濘土壤，隨著刺鼻的腥味隨著劇烈的呼吸深深地灌進肺腔；無數(shù)的尸骸散落遍地，每一次落腳都可能帶來踏碎骨骼的悶響。這是一個讓人窒息的世界，除了威爾自己空無一人。

    耳邊充斥著刺耳的冷笑和無助的哀嚎，威爾無數(shù)次嘗試發(fā)出一聲吶喊，卻好像被什么無形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喉嚨。所以，他只能不停奔跑，尋找著可以向下的路，以避開……那個可怕的東西！

    威爾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來到這個世界了。每一次，當(dāng)他仰望頭頂那片血紅色的天空時，都會看到一只巨大的眼睛。那只眼睛的瞳孔里不存在任何感情，淡如死水，冷漠得簡直令人心生寒意。如黑洞般的瞳孔死死地鎖在威爾的身上，無論逃到哪里都無法逃過它的注視。

    這噩夢往往會持續(xù)很久，持續(xù)到威爾甚至忘記自己到底在逃離著什么的時候。然后，他就會醒轉(zhuǎn)過來，這一次也不例外。

    當(dāng)威爾睜開雙眼的時候，他看到黑色的天空上有一塊模糊的銀白色，那是月亮透過被夜風(fēng)吹薄的烏云層發(fā)出的微光。掙扎著從睡袋中起身，威爾發(fā)現(xiàn)莉迪亞正在旁邊看著自己。

    “那戒指很管用吧？”莉迪亞對威爾露出了微笑。

    威爾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那枚套在手指上的色澤灰暗的戒指，問道：“我睡了多久？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了？”

    “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午夜了，大家見你睡得很熟就沒有叫你?！?br />
    “那你為什么不去睡覺？隊伍里最需要睡眠的就是你和米蘭達?！?br />
    “你不必?fù)?dān)心我，我喝了一瓶沉眠藥劑，你看我的精神狀態(tài)很好不是么？有時候我真想給你也來上一瓶?？上悴皇欠◣煟远喟霑a(chǎn)生頭昏鬧熱的副作用?！崩虻蟻喣贸鰞芍痪滤吭谕柮媲盎瘟嘶危锩嬉呀?jīng)空了?！拔医o米蘭達也喝了一瓶，但第一次使用它的施法者需要正常的睡眠時間才能起效，所以現(xiàn)在她還在睡。雅米拉想要負(fù)責(zé)守夜，但她幾乎是除了你之外最疲勞的人，所以后半個夜晚就由我和艾達來負(fù)責(zé)隊伍的安全了。”

    轉(zhuǎn)頭望向營地另一邊，果然看到身穿黑色緊身皮甲的亞隆人少女正坐在樹枝上，監(jiān)視著林地中的情況--她接受過暗中視物的訓(xùn)練。

    “雷歐和凱文那兩個家伙呢？”威爾一邊問著，一邊摘下了手上的那枚戒指，把它遞還給莉迪亞。

    “我叫他們?nèi)ニ耍麄兒脱琶桌粯右恢本涞轿缫?。”看到威爾將戒指還給自己，莉迪亞沒有伸手去接，“留著吧，這枚有安魂魔印的戒指對你的失眠癥很起作用，不是么？”

    “并沒想象中的效果那么好……”威爾一手扶住額頭，雖然依然有些昏沉，但是感覺原本酸痛的肌肉已經(jīng)充滿了活力。這枚戒指或許可以讓他入睡，卻無法逃過那場夢魘。見莉迪亞不肯收回它，威爾也就沒再堅持，他將戒指收進自己的口袋，并對莉迪亞說：“那就暫時先借給我，等我對你履行完傭兵的職責(zé)時再還給你?！?br />
    等到那時，自己和這位女法師就會離開北國，也許今后再無交集。

    威爾暗自盤算著，內(nèi)心中竟不由得涌出一絲傷感。他站起來開始穿上自己的鎧甲，并將睡袋收進行囊。做著這些事的時候威爾的動作放的很輕，以免吵醒旁邊的雅米拉、雷歐和凱文這三個家伙。

    “你不再去睡一會兒么？”著裝完畢后威爾問莉迪亞。

    “不，沉眠藥劑可以讓我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獲得相當(dāng)于三天的足量睡眠。普通的沉眠藥劑只有兩天足量睡眠的效果，可這些沉眠藥劑是我自己做的，我對原配方進行了改良?！崩虻蟻営行┑靡獾貙ν栒f，“沉眠藥劑的缺點就是使用者在一周期（凱恩德爾一個周期為八天）內(nèi)會對相同效用的藥劑產(chǎn)生免疫力，所以在使用方面是有局限性的。”

    莉迪亞之所以一開始沒有使用這種藥劑，就是因為它是必要時期才會使用的道具，隨意亂用的話，到了真正需要的時候就變得尷尬了。

    “怎么了？”發(fā)覺威爾一直盯著自己看，于是莉迪亞笑著問。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威爾撥弄著自己腦后的頭發(fā)，“像你這樣多才多藝的優(yōu)秀法師，為什么偏偏在這種混亂的時期來到塔斯尼斯？我并不是有意向你問起這件事情的，所以你不必……”

    沒等威爾說完話，漆黑的林地里突然傳來一陣女人啜泣的聲音。